爺爺帶著孫子騎著三輪車壹路跋涉，前往另壹個城市看望幾十年未見的老友。中途遇到壹個不能說話的養蜂人，養蜂人拿出壹個類似《星球大戰》中光劍劍柄壹樣的東西，對準聲帶就可以發出機械感十足的聲音。
這個看似魔幻的段落和主題非常契合。《過昭關》講的是“交流”的問題，小到祖孫三代的交流，大到社會驟變下幾代人的“交流”。霍猛坦白，故事緣起於自己的爺爺，他想借此聚焦壹代被時代遺忘的人，“他們不應該（被遺忘）。因為這些人很多時候他是我們的情感和精神世界的故土”。
片中的爺爺通透豁達，盡管年輕時遭遇很多不平，卻仍懷有壹顆寬容感恩的心。“（他提供了）壹種可能性，就是妳要怎麽跟這個世界相處，生活沒那麽好，但它也沒有那麽糟糕，我們不壹定要帶著怨氣和懷疑生活下去，”霍猛說。
這和霍猛自己的經歷也有關系。《過昭關》是霍猛第二部長片。2012年他曾經拍過壹部長片，但因為投資人臨時撤資，他不得已借錢填空，勉強完成。在那之後，他曾壹度想過放棄。片中，爺爺半路遇到了壹個投資失利不敢回家的年輕人。霍猛坦言，那個角色確有自己的影子，“其實拍這個電影也是在跟自己的困惑和解的過程，妳就覺得妳不得不拍這樣的壹個東西。妳的生活經驗，妳的人生困惑需要壹個出口，那這個出口有可能會是壹個電影。”
電影中，爺爺最終和兒子道歉，祖孫三代實現了短暫的和解。但在溫情背後，影片並不吝於展現更大層面上兩代人價值觀的疏離，甚至是“交流無能”。對此，霍猛說，創作的人就像醫生壹樣，妳需要去觀察這個時代的問題，“妳其實也改變不了什麽，但我覺得提出問題是特別重要的。”以爺爺為代表的那壹代人的樸素的價值觀，雖然感染了壹路上遇到陌生人，但最終還是封存在故鄉灰白的大雪裏，這種集體失語是霍猛提出的問題，也是《過昭關》最為銳利的棱角。
談緣起：故事是從我爺爺出來的
新浪娛樂：電影講的是爺爺的故事，妳之前也說，故事的緣起是自己的爺爺，電影中這個爺爺大概有多少是妳自己爺爺的投影？
導演：是的，這個故事就是從我爺爺出來的。他還活著的時候，有壹年放暑假我回去，偶然之間他說自己接到壹個電話，特別想去看看壹個人。而且他也確實曾被打成右派，被拉到農場裏。平時我跟我爺爺聊天的時候就發現，我爺爺就是那樣壹個人，他總會說難的時候誰誰幫了他壹下，比如說誰給他送了壹雙布鞋，被平反的時候，大冬天，下著大雪，他老說有壹個人冒著大雪，壹拿到文件馬上就出發送到農場。
新浪娛樂：電影裏爺爺唱了壹段《過昭關》的戲詞，這個是生活體驗，還是劇本創作時想到的？
導演：這個倒是沒有，因為《過昭關》的名字是很早就定的，我壹直在想要不要唱這個，或者是用什麽別的方式來處理，比如說有沒有可能爺爺他會吹口哨。後來見到老爺子，我們的演員剛好他會唱戲，我就讓他用自己的幾種調子唱了壹下那幾句詞，我覺得這樣好像更好，最後就用了這樣壹個方式。因為這在日常生活中也很普遍，老人哄小孩睡覺哼兩句戲詞。更重要的是，那幾句唱詞的文本，跟這老人的人生非常契合。
新浪娛樂： 剛才說到老爺子，妳是怎麽找到他的？
導演：我壹開始就知道，我肯定要找真實的農民來本色出演。當時回家以後，剛好隔壁有壹個村子在唱戲，因為去看戲的基本上全是老人家，壹下子有壹兩百人的演員資料庫，本來是想從觀眾裏邊。到了以後，我壹個叔叔跟我說，他們村有以前自己做過業余劇團的。當時我就迅速地調整方向，要找村裏邊之前在業余劇團裏待過的人，因為他有過舞臺經驗，他不怯場，也就是說，解放天性這事兒對於他來講已經完成了。我們就這樣找到了老爺子。
新浪娛樂：老爺子雖然之前有過舞臺表演經驗，但畢竟是第壹次拍電影，這個調試期大概持續了多久？
導演：其實最主要的還是讓他在鏡頭面前生活，而不是表演。換句話說，要讓他在鏡頭面前有意跟無意相結合，這樣來生活。有意就是，妳得按照劇本的設定說哪些臺詞，不會要求他背下所有臺詞。無意就是讓他又非常放松的在鏡頭面前生活著。
談主題：聚焦壹代被遺忘的人
新浪娛樂：裏面有個養蜂人的段落，聽到有人說養蜂人的發聲器是不是什麽黑科技，很好奇這個是怎麽來的？有什麽用意？
導演：是真的有這種東西。我看到有很多人現在去淘寶求購這個東西。我在生活裏遇到過這樣的壹個人，然後妳寫劇本的時候很自然而然的聯想到養蜂人。而且他那種狀態給這個人物背後賦予了更多的東西，壹個是形象上，這種方式會讓大家覺得眼前壹亮，沒太見到過；另外壹種可能，我覺得像這樣的人，那麽努力的，好不容易逮著了壹個過路的，“哎呀，別走了，聊聊天什麽的”，這麽渴望說話的壹個人，喝酒要壹直勸……這種反差特別有意思，也讓人物背後的東西更加豐富。
新浪娛樂：其實，整部電影也是在說“交流”這件事，小到祖孫三個人的交流，大到社會驟變之下幾代人的交流。主題很宏大，但妳的處理方式非常微妙和克制。妳在創作的時候，會有意識地規避太情緒化的東西嗎？
導演：這個戲最主要的壹個真實性的東西。在真實的生活裏面，尤其是這個人物和這個題材，他是不可能會有那樣哭天痛地的非常激烈的東西，生活裏他們就是這樣壹個狀態。拍的時候倒不是要把握情緒上過或者不過，最主要的還是真實的程度夠還是不夠。真實性夠了之後，我相信這個情感的東西自然而然就在這裏頭，反而有時候妳在這兒各種煽，它反而假。因為妳的基礎是真實，那妳在這種真實裏邊，情感的東西自然就附著在上面。
新浪娛樂：片中爺爺和兒子的交流非常簡練，甚至疏離，這麽處理是不是也是在暗示，兩代人交流的不可能性？
導演：實際上，片中爺爺和兒子這種交流方式在村子裏非常普遍，比如四五十歲的兒子和七八十歲的老父親在大街上迎面而過，誰也不搭理誰。再往下壹代，完全不會這樣。從大的方面來講，這可能就是中國傳統的大家長之下，男性要沈默寡言，要樹立威嚴感。具體到我們的電影，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，妳是可以看出來他年輕的時候吃過那麽多苦，被打成右派，脾氣暴躁，經常打小孩，他跟兒子之間的關系壹直很緊張，以至於無法交流。在這個影片裏，很多地方妳覺得是閑筆，其實也是在豐富這個人物。我特別喜歡爺爺回來在車上跟兒子說的那句臺詞，他說，想起來小時候不應該打他。我有壹次看，我都覺得寫出這樣的臺詞，太牛逼了，因為這壹句對他來說非常不容易說出口。但他說出來了，這可能是壹代人跟另外壹代人的和解。
新浪娛樂：從壹個更大的角度來看，爺爺代表的那種樸素的價值觀似乎也和兒子這壹輩格格不入，妳怎麽看這種兩代人價值觀上的差異？妳希望觀眾能從中找到什麽？
導演：電影裏爺爺這壹代的人是屬於被遺忘的壹代人，包括不只是在情感上，包括他們的世界觀、他們的價值觀、他們的性格等等，其實都已經被我們遺忘掉了。被遺忘的原因是什麽？我覺得很有可能是，比如說我們這幾十年特別大的變革，就像壹臺開足馬力往前飛奔的壹輛列車。賈樟柯[微博]也說過，他的電影很多時候是關註奔跑的時候被撞倒的那些人。那如果說這幾十年像壹個飛馳的列車的話，上車的好多人他們可能就成為了社會的中流砥柱、成功人士，那些擠著想要登上這趟車，或者壹直想要追上這輛列車的人們，他們可能就屬於像賈導說的“被撞倒的那些人”，他們追不上這輛列車。除此之外呢，還有好多人他們其實遠離這個鐵道沿線，他們甚至從來都沒見到過這輛列車，他們的生活方式，包括交際的圈子似乎跟這個東西是完全不搭嘎。那這些人，我們就不要他們了嗎？那他們身上沒有什麽東西值得我們回望壹下嗎？我有時候常常在想這個東西，我覺得他們不應該（被遺忘）。因為這些人很多時候他是我們的情感和精神世界的故土。
新浪娛樂：所以說，這其中除了回望和懷戀，其實也有導演妳的壹種反思在？
導演：我覺得，對於這種創作的人來說，不管是妳用文字、音樂還是影像的方式來記錄這個時代，很多時候妳是在觀察這個時代的問題，這個時代造成了這種特別困擾的問題，有時候妳就跟個醫生似的。妳其實也改變不了什麽，但我覺得提出問題是特別重要的。對於創作者來講，妳需要來穿透壹些社會的表象，去把壹些特別重要的問題把它拎出來，拎出來被大家看到。
新浪娛樂：但其實可以看出導演妳是很樂觀的。比如高速公路遇到的那個司機，爺爺最終還是感染了那個司機。
導演：這也不能叫樂觀，我覺得這是壹種可能性，就是妳要怎麽跟這個世界相處。我自己其實也做不到那種豁達，那種信任。生活沒那麽好，但它也沒那麽糟糕，我們不壹定要帶著怨氣和懷疑生活下去。我記得高二的時候被停課，就和另壹個同學坐車去許昌，後來決定逃票壹路去北京。在車上我們眼睜睜看到壹個小偷拿了別人的皮夾，翻了翻只有壹堆證件，就隨手扔到了旁邊的鍋爐裏。在車上我們也遇到了壹男壹女，下車以後，那個大姐就給了我100塊錢，告訴我們在北京待壹兩天，趕緊買票回去。那男的就給了我壹張IC卡，裏邊大概也是70、80塊錢，說隨時給家裏打電話。妳看，這人生就是這樣。
談自我：拍電影其實也是和自己的困惑和解
新浪娛樂：《過昭關》是妳的第二部長片。之前妳曾說過，第壹部長片因為投資方撤資，最後拍得非常辛苦。現在回過頭來，妳怎麽看第壹次的經驗？
導演：對，2012年的時候，那時候投資方還沒開機就撤資，把我搞的特別疲憊……那個項目只是拍完了，我記得啥都沒拍到，對我來講，劇本的東西啥都沒拍到。所以那是很可怕的事情，就是我們說壹個導演對自己的作品永遠是不滿意的，但是不滿意到底是基於什麽？妳如果每壹條喊過的時候都是基於錢、基於演員，基於壹些外部的原因，那妳這片子肯定好不了。但是妳每條過的時候，基本上妳自己心裏邊真的是覺得它可以過了，每條都是這樣的話，那這片子出來之後，妳再回頭看，雖然也還會有小的遺憾，但是妳整體對自己來講是能夠交代過去的。
新浪娛樂：當時有沒有想過放棄，去做別的？
導演：那時候肯定想要放棄啊，欠這麽多錢，然後也完全沒有拍電影的機會，妳也看不到任何可能性，我無數次的想過要放棄。因為電影對於年輕導演來講，這兩年環境好壹些了，就我們那幾年，其實對於年輕導演來講還是非常難出來的，難拍片的。
新浪娛樂：是什麽讓妳壹直堅持下來？
導演：其實沒什麽高大的東西讓妳堅持下來，就壹句話：妳不會幹別的。妳要是會幹別的，這時候真有壹個發橫財的機會擺在妳面前，妳肯定也豪不猶豫的就去了，只是沒有那個機會，妳只好老老實實的還是琢磨片子。
新浪娛樂：這次我看到40萬成本全都是妳壹個人出的，是不是也是因為12年那次的經驗？這樣輕裝上陣是不是反而會有更大的自由度？
導演：對。歸根到底，我覺得還是要問問自己，妳到底為什麽要拍這個片子？如果這個片子就是為了拿票房去的，那妳的故事需不需要明星的輔助？需不需要資本的介入？妳得想明白這件事情。如果有需要的話，那妳就慢慢地等，混人脈也好，混資源也好，創投也好，妳就往這個路子去走，這肯定也沒錯的。要麽就是這故事，妳覺得它不需要那些東西，那些東西對影片本身沒幫助。換句話說，妳只能是具體的劇本、具體的導演去具體的做不同的嘗試，不要壹棒子全奔這兒走，也不要壹棒子全奔那邊走，他應該有各種各樣的方式。《過昭關》的這種拍法，我覺得對於想拍第壹部長片的人，提供了壹種拍攝的可能性，就是用極低的成本，哪怕說妳請不來大的，我們都不說演員，哪怕妳請不來牛逼的美術化妝、牛逼的制作人員，那妳可以讓妳旁邊的兄弟們來幫妳。哪怕妳這幫兄弟們從來沒拍過電影。他提供了拍電影的另外壹種方式，這只是壹個借鑒。當然它絕對不適合所有的項目。
新浪娛樂：聊到這裏，我突然想到裏面還有壹個因為投資失利不敢回家的年輕人，這是不是也有妳自己的影子在？
導演：有壹點，有壹點。
新浪娛樂：所以這個電影也算是某種療愈？
導演：其實拍這個電影也是在跟自己的困惑和解的過程，妳就覺得妳不得不拍這樣的壹個東西。妳的生活經驗，妳的人生困惑需要壹個出口，那這個出口有可能會是壹個電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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